佩通坦，很受伤

“请对您的侄女有些同情。现在泰国人都批评我，说我应该去当柬埔寨总理。”

近日，一段泰国总理佩通坦与柬埔寨前领导人洪森的通话录音外泄，在泰国引起轩然大波。5月底以来，泰柬边境局势剑拔弩张，通话中，佩通坦请求洪森不要把泰国军官的战斗宣言当真，并表态愿意回应洪森开出的任何条件。

这次“通话门”事件，让执政经验不足的佩通坦陷入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机：泰国多地爆发示威抗议，谴责这位亚洲最年轻的总理外交姿态过于妥协，损害了国家主权；佩通坦勉强维持的执政联盟开始分崩离析；泰国国家反腐败委员会则宣布对争议通话展开调查，以确定佩通坦是否严重违反道德准则。

去年8月，佩通坦的前任赛塔因为违反道德规范及宪法，遭宪法法院免职。

连日来，佩通坦公开与洪森“断交”，亲赴边境视察军队，加强对边境的管控，以期挽回局势，保住总理职位。

面对持续高涨的下台呼声，佩通坦还能坚持多久？

6月19日，泰国总理佩通坦（中）就其与柬埔寨前领导人洪森的通话录音外泄一事致歉。

一堂“现实的政治课”

这段让佩通坦焦头烂额的通话，于6月18日开始在柬埔寨社交媒体上流传，时长约9分30秒。随后，洪森本人在社交平台上确认了内容的真实性，并放出了17分6秒的完整版通话录音。洪森解释说，自己录制通话是为了“避免误解”“确保透明度”。他与约80名柬埔寨官员分享了录音，而这些官员中“可能有人不认同泰国总理，所以放出对话”。

“Uncle（叔叔）最近好吗？身体是否康健？”通话伊始，佩通坦向洪森表示问候。现年72岁的洪森，曾主政柬埔寨近40年。2023年，他卸任柬埔寨首相，将权力移交给长子洪玛奈。次年，洪森当选柬埔寨参议院主席，目前仍然是柬埔寨极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不过，对于佩通坦来说，这位政治强人还是父亲十分信任的盟友和兄弟。

“一切都好。”洪森通过翻译做了简短回应。担任两人翻译的是金边市副市长柯良宏（Khleang Huot），他精通高棉语和泰语，与他信亦有密切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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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之后，佩通坦切入正题，恳请洪森为泰柬边境的紧张局势降温。

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柬埔寨与泰国长期存在边境争端。5月28日清晨，两国军队在“翡翠三角区”（Emerald Triangle）短暂交火，导致一名柬埔寨士兵死亡。尽管事后柬泰政府展开了多轮谈判，以期缓和局面，但未能取得实质性成果。政府层面，泰柬在边境加强军事戒备，限制人员和贸易流通。在民间，两国民众爱国主义情绪高涨，竞相发起抵制对方产品的运动，并在社交媒体上相互攻击。

谈话间，佩通坦暗示泰国军方应为当前两国关系紧张负责，并将一些军队将领定位为为泰党政府的“对立面”。她促请洪森不要因为“对立面”的好战宣言感到不安或生气。

让泰国民众十分不满的是，佩通坦在通话中没有表现出一国领导人的权威，而是不断向洪森示弱。对于媒体爆料泰国会对柬埔寨“断水断电”，佩通坦解释说这只会停留在计划层面，不会真的执行；她还谦卑地提议泰柬双方发表一份联合声明，以表明维护和平的一致意愿，“如果不这么做，我会被指责向柬埔寨屈服了”。佩通坦甚至坦言，边境问题让为泰党政府处于“最弱势的时期”。

然而，佩通坦的“温情牌”，并未换来洪森的让步。他直言，由于泰国此前出尔反尔，自己不会与佩通坦就边境问题进行任何谈判。无论佩通坦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洪森坚持，除非泰国先重新开放边境，否则柬方不会做出任何缓和局势的表态。在通话的最后，佩通坦承诺会与国防部商议。

录音曝光后，佩通坦的民望急剧滑落。

佩通坦最初表示，她的恭敬是一种“谈判策略”。她辩解说，自己通过翻译得知柬方对第二军区司令非常不满，出于“维护和平、国家主权和利益”的考量，采取了“比较柔软的语气”进行对话。

不过，她最后还是选择向泰国国民道歉。在6月19日的记者会上，佩通坦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与洪森“展开私人通话”，也不清楚两个家族的友谊是否还会存续。泰国外交部则在同日批评说，柬方公开通话内容破坏了邻国间的“信任和尊重”，以及和平解决边境争端的“善意努力”。

“柬方泄露高层通话，显然违反了外交礼仪。话虽如此，佩通坦在政治上实在太过天真。”澳大利亚智库洛伊研究所东南亚项目主任苏珊娜·帕顿指出，对洪森恭敬的称呼方式，“出卖”自己的军队指挥官，以及反复呼吁柬埔寨缓和局势，这些行为都让佩通坦看起来很软弱。对于一国领导人而言，这是十分有害的。泰国网络媒体CSI LA则评论说，这一事件给这位缺乏经验的泰国领导人，上了一堂“现实的政治课”。

去年，泰国政府与柬埔寨重启关于泰国湾海域争端的谈判。当时，泰国国内就有批评声音认为，佩通坦政府“向金边出卖国家利益”。这次事关陆地边境冲突的通话录音泄露后，多股政治力量集结，要求佩通坦下台。

在进步阵营，反对党人民党领导人纳塔蓬呼吁佩通坦解散国会，“将权力还给人民”。人民党的前身是在2023年大选中获得最多席位的远进党。去年4月，泰国宪法法院以远进党企图颠覆君主立宪制，裁定解散该政党。

为了阻止远进党掌权，泰国亲军方的保守势力与为泰党组成执政联盟。但近几个月来，执政联盟中的第二大党泰自豪党与为泰党就内政部控制权展开了激烈的内斗。“通话门”曝光后，泰自豪党指责佩通坦对泰国国家主权和军队造成了损害，第一时间宣布退出政府。失去泰自豪党后，佩通坦政府只能勉强维持下议院席位过半。虽不至于倒台，但推行法案时预计会遇到更大的阻力。

此外，保守势力主导的泰国参议院委员会也向泰国国家反腐败委员会请愿，要求罢免佩通坦，理由是她“涉嫌对泰柬边境争端处理不当”。泰国国家反腐败委员会确认将对佩通坦展开调查。

对此，为泰党高层表示，佩通坦正在尽力解决危机和挑战，既不会辞职，也不会解散国会。

在6月19日的新闻发布会上，佩通坦试图平息政府与军方内斗的传闻：“政府和武装部队是团结的，所以我呼吁人民与政府保持团结。我们不应该互相争斗。”次日，她亲赴边境视察军队，而陪伴她左右的，正是那位被称为“对立面”的指挥官。

6月19日，泰国曼谷，抗议者聚集在政府大楼附近示威，要求佩通坦辞职。本文图/IC

不安的边境

洪森的宅邸有两间特殊的客房，分别以佩通坦的父亲他信及姑姑英拉的名字命名。在他信和英拉相继因军事政变下台、流亡海外后，这里一度成为两人的避风港。

6月20日，洪森在社交媒体贴出多张与佩通坦的合影。照片拍摄于4月佩通坦对柬埔寨进行国事访问期间，当时洪森在住所举办“家庭聚会”，宴请佩通坦夫妇。离开前，佩通坦还参观了父亲和姑姑曾经居住过的房间。如今，这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景象已成追忆。洪森在配文中写道，由于柬方官员泄露音频，自己与西那瓦家族逾30年的友谊已然破碎。

直到今年5月底，虽然泰柬两国边境剑拔弩张，他信与洪森的兄弟情谊在外界看来仍然稳固。当时他信告诉媒体，自己与洪森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还建议，两国边境的士兵可以通过踢藤球等方式，增进相互了解，给紧张情绪降温。如今看来，他信与洪森的私交，在这场主权之争中并没有发挥太多正向作用。

泰国和柬埔寨共享820公里的陆地边界，这条边界大部分是在法国殖民中南半岛时期划定的。柬埔寨独立后，国际法院于1962年裁定柏威夏寺属于柬埔寨，但这座古刹周边地区的归属仍存在争议，导致两国关系持续紧张。

上一次两国爆发边境冲突是在2008年至2011年间，导火索是柬埔寨申请将柏威夏寺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因为他信家族与洪森的密切关系，这起边境争端为当时泰国街头的反政府抗议注入燃料，加速了亲他信政府的垮台。随后由阿披实领导的民主党政府对柬埔寨采取了强硬立场。而洪森则任命他信为经济顾问，以示抗议。此后四年间，柬泰边境流血冲突持续不断。一直到2011年，在时任印尼外交部长马蒂的穿梭外交努力下，柬泰双方最终同意从争议地区撤军。

时隔十多年，他信女儿主政的泰国与洪森儿子主政的柬埔寨，因为边境的“擦枪走火”，再次让这一历史遗留问题成为风暴眼。

柬埔寨提出，由国际法院来决定有争议领土的归属。洪森解释说，现有的双边机制“即使到下个世纪”都无法解决泰柬两国的领土争端，如果不诉诸国际法救济，争议地区可能会沦为下一个加沙。但泰国不承认国际法院对泰柬边界争端的司法管辖权，坚持边境争端应通过双边机制解决。

6月15日，柬泰政府为期两天的“联合边界委员会”会议在金边落幕，这一双边对话未能取得任何实质成果。同一天，柬埔寨沿既定路线，正式提请国际法院裁决柬泰边界四处争议领土的主权。

63年前的这一天，国际法院就柏威夏寺归属问题作出有利于柬埔寨的历史性裁决，成为柬埔寨在国际法舞台上的重要胜利。柬埔寨首相洪玛奈说，尽管两次诉讼相隔60余年，但柬方的目标一致，即坚持通过国际法与国际司法机制，和平解决敏感、复杂且存在武装冲突风险的边界争端。让佩通坦陷入舆论旋涡的那通电话，也是在这一天晚上拨出的。

分析人士表示，洪森之所以选择录制谈话并公开录音，主要是出于对国内政治局势的考量。这段录音意在向柬埔寨民众表明，尽管洪森与他信关系密切，但不会在边境问题上“听命于外”。

“洪森必须回应柬埔寨国内的舆论压力。他需要严厉批评泰国军队⋯⋯为了满足国内需求，他愿意牺牲（与西那瓦家族的）关系。”朱拉隆功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提棣楠·蓬苏迪拉克分析说。

如今，泰柬边境的局势可能比2011年更加难以控制。

澳大利亚智库洛伊研究所东南亚项目主任苏珊娜·帕顿指出，一方面，柬埔寨的军事实力在过去十年快速增长，可能更有信心采取强硬态度；另一方面，社交媒体提高了柬泰民众对冲突的关注度，且激化了民族主义情绪，这让妥协变得更加困难。

泰国方面，佩通坦此前就被批评在边境问题上过于软弱。此次“通话门”相当于给泰国军方更大权限和自由度，来处理边境争端。“由于佩通坦的失误，泰国现在面临边境争端升级的风险。”提棣楠指出。

6月23日，佩通坦在总理府主持召开跨国犯罪问题特别会议。她告诉媒体，泰国政府将采取更严厉的措施，打击柬埔寨境内的诈骗活动。“他们的损失越大，我们的人民就越安全。”

当记者问及是否考虑在边境增派军力时，佩通坦回应说，军方已获得全面授权，可根据现场形势灵活部署，以确保边境稳定和国家安全。

记者：陈佳琳

编辑：徐方清